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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Silm|三白】聘雁

Summary:三白北疆文学,凯勒巩依然想娶露西恩,阿瑞蒂尔还是被掳走了;但最后他们骑着马,走在大漠上,月亮下。


  

  

我要猎一双聘雁。


凯勒巩说这话时正给他堂妹编头发,摸惯了弓剑的手,做打扮时却也细致,从漆黑褐纂银花的妆奁匣里拣出白亮的东珠,一颗一颗簪进他堂妹墨黑的头发里。珠子都是顶好的,蚌在南方的河里日复一日挫磨,让渔人打捞上岸撬开肚腹,才有这样纯美的物产,太复杂,太长久,大漠里的来去直接迅敏,牛羊警觉,鹰落了又飞,大漠等不住,不产这个。数月前凯勒巩沿大河南下,逆着水流北归时马鞍侧边的包裹里多了这一匣淡水珠,与他带回的辛葛王的书信放在一起,以稀为贵,足以买下半座边城。此刻半座边城的砖石垂缀在他堂妹发间。


大漠上风也随性,先于时令传来秋的讯息。凯勒巩的卧房门窗紧闭,脚边炭盆烧得半旺,金兽香炉一袅一袅吐着烟气;阳光尚是晴好的,透过窗子的彩玻在他堂妹的白裙上投下斑斓画影。阿瑞蒂尔不大在意自己的发辫是何种样式,炉香靡丽,熏得她困乏,听不进堂兄的闲言碎语,他伸手来扶正她偏倒的头脸时,她就睡在他的掌心。醒一醒,堂兄又拨弄起她的额发,伊瑞皙,看看镜子。这是我带给你的礼物。


她于是抬起头,望向铜镜。但那镜子起初就不是为她照自己而摆的,它偏着,阿瑞蒂尔在黄铜模糊的镜面里只看见堂兄赤裸的肩臂,起伏的肌理在某处收紧,那里箍着金镶祖母绿的臂环,正把荧荧幽光闪进她的眼睛。她堂兄身上头上的珠玉宝石半颗未摘,腰间堆着回禀王命时的锦袍,厚重的滚边从美人榻上垂下来,贴住她的小腿,绒绒的,还裹着他一路仆仆归来沾上的尘沙。我下了马,复过你父王的命,就往公主殿里找你去了,你倒让我扑个空,竟在我这里。堂兄在她身后摁住她肩膀,戒指隔着薄纱裙硌着她的皮肉,她悉知那戒指的款式,很华丽,她堂伯给每个儿子各打过一枚象征身份的戒指。


你的臂箍要松一松了。阿瑞蒂尔去牵她堂兄的手,褪下臂环,掰开一些又给他戴上,仍揽着他手臂,顺势倚进他怀里。出去一趟,没见你消瘦,倒壮起来。她的头发很沉,凯勒巩往里面编进太多珍珠,随着她动作碰撞出昂贵的声响,让她看着像堂伯家的女儿,她那一脉的堂亲都是珠玉的架子,华美的石头缀在发里系在腰上,跑马的时候不摘,落在沙里草里也不遣人去找,只换新的。总是佩环的鸣响最先告诉她提耶科莫正走近的消息。


因为辛葛王的女儿秀色可餐。凯勒巩站起身去取墙上挂着的狼头,他走前猎到了大漠里的狼王,皮剥了做袄子,狼头被他志得意满地挂在卧房里,阿瑞蒂尔不喜欢,说太凶煞;她虎豹豺都不怕,但小时候被狼追过,那天夜里凯勒巩擎着火把将她从狼群里捞回马背上。芬国昐的王命来得急,他走前顾不得房里要换什么装饰,回来一路上都惦记着,顺手便取下。辛葛王的女儿,露西恩,我南下时,河岸旁每户人家都称说她美如春晓,我在森林中见到她,觉得她是我此生见过最美的女子。凯勒巩转过身,声音里和脸上都有笑,他的堂妹被他落下,撑坐在他方才为她编辫子的矮榻上,困懒的神色尚未消去,眉间已蹙起不解。伊瑞皙,你还年轻,但我在马背上耗了太多年纪,是时候成家了;南边的人婚娶,要雌雄大雁做聘礼,我会猎一对献给辛葛王,求娶他的女儿,我要让大漠上四季皆春。秋天了,雁群正飞离漠北,我还会南去。


凯勒巩往来这一趟,骑的是他最宝贝的那匹枣红色宛马,宛马肩阔腿长,更衬得鞍上的王子猿臂狼腰,丰神俊朗,芬国昐看了也连声称好,说不给他跌半分面子。细算日子要是六年前的春天,冬日诞下的幼马头一回出栏,宗亲里好骑射的王子公主们约着到草场,挑选心仪的坐骑。凯勒巩那时便已很张扬,身量颀长,金发高束着,额前戴一块亮眼的翠玉。他看几眼便知马的脾性,也不忌惮向王索要自己心爱的马匹,一众人里他最早牵着合意的马儿离去。他把宛马养到四岁,阿瑞蒂尔总朝他讨要这匹枣红色宝驹,你也不骑它,可见并不喜爱,不如转送我;凯勒巩只说马还没长大,又说它性子太烈,不适合伊瑞皙。他知自己不会看错,第一次上马穿了全套护具,被甩下马背又拖行了半片草场倒也不见得多疼。只他余光里瞥见堂妹赶着马急急地奔来,便坏心地躺在地上假意呻吟。提耶科莫!白鸟扑着翅膀落在他身侧,伸手却只敢抚开他脸上散乱的长发,再喊他的名字时已泫然欲泣。


但马的确是很好的马,驯了三两年,脾气稳下来,肯让人骑了;走了这样远的路程,几乎不用休养便恢复,又在马场上烈烈地跑。这宛马的性子是很急的,凯勒巩也是,他比马还糟糕些,和他的亲兄弟们一样,血里带着阿父疯魔的偏执。阿瑞蒂尔知晓她堂兄看上的物件必要快快地到手,早几年是马,这回成了女人。她第二日便回了王宫里去,让骆驼载着,走得慢慢,东珠仍沉沉地缀在她头发里;雁群在她头顶,不徐不急地飞,它们把提耶科莫的心也带到南边去了。


堂兄却并未如她预想的那般急不可耐地远走出猎。她再见到他是几日之后,在流经草场的牧河旁,提耶科莫松散地盘坐着,被秋时将刈割的牧草沉甸甸地掩过膝头。他忙着手上的活计,卸了宛马的辔头,任它跑远。伊瑞皙!凯勒巩看清她头发里还缀着珍珠,便大胆地喊起来,金发被墨玉牵着自肩头滑落,脸上攒出一个笑。阿瑞蒂尔认得这个笑,从小到大她一生气堂兄就会露出这样讨好的表情。我把那狼头拆下来了,凯勒巩摊开的掌心里托着一枚狼的犬齿。刚钻好孔,你怕狼,拿着这个压一压,戴在脖子里耳朵上都行……阿瑞蒂尔偏头去看马,看到鞍边上挂着箭袋和弓;她话说得很生硬,我为什么怕狼你最清楚。凯勒巩第一次骑宛马,阿瑞蒂尔以为他从马背上摔掉了性命,等她哭完一场再弄明白堂兄是骗她的,气得在夜里独自出走。也是秋天,戈壁滩嶙峋的低凹间匍匐着狼群,凶兽为饥饿所驱,铤而走险追猎诺多的公主,一度咬破她的裙摆。


伊瑞皙。凯勒巩低低地喊她,求她。我弄不明白我哪里讨了你的嫌,但你不要再生我的气,又是秋天了,我预感很不好……阿瑞蒂尔截住他的话。我被你抱回去的时候,在王城郊外看到我阿兄的王旗,他们急得要出兵来找我了,你总是这样,让我和我的亲人生气、忧虑。阿瑞蒂尔任她堂兄摊着手,秋风把他掌心的热度吹散了,她看到他的笑僵在脸上。你是我的堂兄,先王嫡长的一脉,我是如今的公主,有两个阿兄护着我,不要你屈尊降贵来做我的臣仆。你不是要去南边打猎吗,那就去吧,这里只有离群的孤雁了,不够你凑得成双成对,去献给别人的父亲,嫁娶是大事,你别耽误。


凯勒巩走后不多日,西边来了一队珠宝行商,为首的那个身材高大,样貌是很英俊的,但微驼着背,眼睛狼一般幽深,面见诺多王时直勾勾地盯着白公主,夸她头发里的珍珠很漂亮。他们都会锻造金属,因此在王宫附近住下,这类人在诺多一向很受欢迎。阿瑞蒂尔跟着几个哥哥去看过,兴致缺缺,她不像家里的亲长,对这些不感兴趣。草场上没有了最出色的猎手和他的坐骑,又变得像数月前那样空旷,阿瑞蒂尔再去跑马,秋风愈凉了,吹透她的白纱裙,天显得高远,见不到一片云,一只雁。教她读书的先生说逢秋悲寂寥,她原先不懂,大漠的牛羊在秋天长肥了膘,王城里有祭祀,有庆典,王兄们锦衣华服,拿着最快最亮的匕首宰杀牺牲,她会站在游行的花车上跳舞,孩童为了看她一眼骑到父亲肩头,街头巷尾喊着白公主的名号。她原以为秋天是很热闹的季节,这是头一回读懂汉人的诗。她想着与她争吵负气出走的堂兄,如此地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,以致忽视了连日来自己身后影子般尾随着的行商头领——她甚至没记得他的名字。


猎手的直觉不曾出错,一场未经察觉的劫掠于是展开。阿瑞蒂尔出神时骑着马走得太远太偏,那蛰伏多日的影子伴着渐深的夜色迫近她,如同一片膨起的不祥黑云;她听到不熟悉的风声,惊异地回头,被黑袍里两道漆寒的目光攫住。胯下的马感知危险临近而焦躁,她无法安抚它,身后阵阵蹄声似奔雷催逼。阿瑞蒂尔心如擂鼓,瞬息之间回到当年,狼在身畔环伺,眼如鬼火幽明,无月的秋夜里,戈壁滩间窜起一团红火,宛马踏碎野狼的脊骨,她堂兄,金发里的珠玉被火光映得荧荧,大半个身子探下马背,擦着黄沙朝她伸开手臂——这次不会有人来救她了。长鞭破空一击,蛇一样咬上阿瑞蒂尔的背,将她抽落在地,她的马跑远了,别人的马却走近。阿瑞蒂尔徒劳地揪住草根,鼻尖闻到泥土的气息,提耶科莫,提耶科莫现在在哪里?


商队,也是劫匪们,连夜奔出了王城。他们早有预谋,逃亡的路上一刻不停。阿瑞蒂尔寄希望于自己的马,她生性自由,过去不打招呼便夜不归宿也是常有的,父兄们不会觉得事有蹊跷;但她不会让马离开自己,或许那马儿会在平复惊吓后回到王城,它独自回归势必引起父兄的警觉。她和货物一起被捆好手脚甩在马背上,一夜一日的奔逃几乎颠散她的骨头,她在颠簸里紧紧闭着眼睛,她太熟悉大漠了,走到哪里都认得回家的路,她只是不想看到自己正远离家乡,被迫离乡的无助会分散她的精神,她需要积攒力气。头领又变得不太在意她,他时时留心着前后,有无追兵与盘查,谨小慎微如豺,只有一次他来到阿瑞蒂尔身边,拧开自己的水囊,把水浇到她脸上;她很渴了,但没有睁开眼睛,也不去喝他施予的水,它们从她脸颊上滚下,将沙土染成深色。


她为之积攒力气的时机终于来临。又一个夜晚到来,商队在戈壁滩里停下修整,她被扔在石滩的阴影间,摸起那些将她划伤的碎石片,缓慢地磨断了束住她手脚的绳索;直到后半夜,看守者先于她睡去,阿瑞蒂尔终于睁开眼睛,她辨别出方向,骑上商队的马,就要朝着王城奔去——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了她的小腿。阿瑞蒂尔。沉默的头领说的是通用语,他用带着异乡语调的口音喊她,眼睛淬着寒夜的煞气让她浑身冰凉。你在做什么?我没有允许你离开。阿瑞蒂尔的思绪变成一片空白,她回头望向戈壁滩,在乱石嶙嶙里看到被狼吃了一半的雁的尸骸。


头领决定对她施以惩罚。阿瑞蒂尔因被他触碰而感到冰冷的恶心,内心却烧起不可理喻的愤怒,这愤怒在鞭子道道落下时体现,她从没有这样痛过,却一声不吭,当她以为鞭刑结束时预备开口咒骂,但更多的人过来摁住她,头领摸了摸她的头发,开始撕扯她被抽得破碎的白裙;撕裂纱帛的声音如潮水淹灭了她的怒火。阿瑞蒂尔在逐渐变得赤裸的过程中很快开始颤抖,或是因为寒冷,或是因为被羞辱。她失去挣扎的心力,头领挥退仆从,抚摸她的脊背,又用通用语和她说话。谁给你编的头发?很漂亮。阿瑞蒂尔的愤怒在这一刻死灰复燃,她用大漠上的语言告诉他,滚开,我的哥哥会来找我。头领大概被激怒,他恢复沉默,掏出匕首,冰凉的锋刃贴上阿瑞蒂尔遭受鞭打而肿痛发热的皮肤。他割断了她编进珍珠的发辫,那些被凯勒巩一路遥迢带回漠北的莹润宝物于是滚落黄土。阿瑞蒂尔忽然扑起来,作势要捡,又被一鞭子抽上手臂。她看着它们沉进流沙里。

  

他们给了她一块裹身的粗布,不再捆着她,似乎料定她无法逃脱。阿瑞蒂尔感到更深一层的羞辱,身为王女的尊严与她同样衣不蔽体。她知道这是什么手段,提耶科莫就是这样驯马的,狠狠地抽它一顿鞭子,再给它草料,应得的就成了被感激的,不用缰绳和鞍也可以驾驭它。但高傲的白公主连日不进食水,虚弱令前一夜的伤口无法愈合,她在艳阳曝晒下发起高烧,无意间拖缓了商队的行程:她无法经受太快的奔波。又一个夜晚来临,阿瑞蒂尔睡在石滩间,那里仍存着白日的余热。月光怜惜而无助地吻着她,她烧得滚烫,却又觉得寒冷,商队故意将她抛弃在这里,在不远处点起篝火——已经走得很远了,他们不再那么警惕——他们等着她爬起来,走过去,服软,讨一口水喝。不可以这样做,阿瑞蒂尔抓着最后一线清明,反复告诉自己,哥哥一定会来,芬德卡诺,图茹卡诺,或者是提耶科莫,上一次就是他……


夜风送来一丝熟悉的马蹄声。阿瑞蒂尔起先以为自己产生幻觉,但商队的反应告诉她那不是。他们比她迟一些意识到有人来了,迅速扑灭篝火收拾行装,头领朝她走来,脸色阴沉地扯住她的脚踝,拖着她往队伍里走。伊瑞皙!风又送来她熟悉的呼声,上一次听到这个声音,她在水草丰沛的牧河旁,声音的主人讨好地朝她笑,送出礼物,求她不要再生他的气。提耶科莫找到我了。阿瑞蒂尔开始大笑,头领惊诧地回头看她,这一瞬的分神就已足够;凯勒巩搭箭将他射倒,片刻之间来到阿瑞蒂尔身旁,月光将他的金发照成银色,珠宝在其间华光熠熠,好似天神降临。商队里其他人围拢过来,凯勒巩深深看他堂妹一眼,转身回马对付他们前向她递出自己的长刀。头领挣扎着,阿瑞蒂尔先他一步站起,抽刀出鞘,使出全身力气狠狠砍向他的头面,仇人的血溅上她的脸和手臂。她撑着刀跪在沙地里,听见身后宛马嘶鸣。


凯勒巩不多时就回来,从铺盖里翻出织毯将他堂妹妥帖地裹好,宛马极有灵性地跪下,让他托着她坐上马背。他将她护在身前,双腿轻轻一夹马腹。走,他的头垂在阿尔蒂尔颈边,我们回家。


伤痛似乎全都褪去了,阿瑞蒂尔几日以来头一回如此清醒,明月高悬,宛马走得又快又稳,堂兄开阔的肩背像一堵高墙,她再回头时已经看不到那队将她劫走的恶人。没有人去管鞍边那柄未收入鞘的长刀,它贴着他们的小腿,刃上淌着仇人的血,阿瑞蒂尔觉得快意;她再看另一边,装猎物的袋口外伸出两只蹼掌,里头只有一只雁。提耶科莫在她耳边絮语,我没有去南边,我的预感很不好。他说得颠三倒四,我只猎了一只雁,打到第二只,就扔掉前一只……我觉得你有危险,但你生我的气。昨天夜里我在沙丘上摸到东珠和你衣料的碎片,我赶着马找了你一整天,它也很累了……阿瑞蒂尔直觉不对,她慌乱了,手从织毯里探出来,摸到堂兄环在她腰上的手,摸到戒指,摸到臂环,它们是湿热的,阿瑞蒂尔掌间殷红艳艳;她猛地转头,看到堂兄肩膀上一处创口像一汪泉,不停往外涌着血。


毒。她即刻哭出来,眼泪里的盐刺痛开裂的嘴唇。他们的刀箭上都有毒。凯勒巩已经听不进她说的是什么,未受伤的手徒劳地拨开在发间作响的珠玉,试图听清她的声音。他看到伊瑞皙的眼泪冲开凝在她脸上的血,留下湿亮的泪痕,恍惚间以为自己怀抱着盈白的满月。你别哭,他说,你阿兄们就要来了,他们不顶用,妹妹不见了要打出王旗遣军士去找,但可以来接我们……阿瑞蒂尔哭得更厉害,他兀自说下去,等我们回家了,你来我房里睡,我有上好的熏香;我要猎一双聘雁,送给……没有下文了,凯勒巩的手松开缰绳,晕在阿瑞蒂尔背上,宛马停了一会儿,等阿瑞蒂尔牵起它又走起来。堂兄沉沉地压着她,阿瑞蒂尔止住了哭,她在堂兄的话里不合时宜地想起他的卧房,熏香,狼首,美人榻,堂兄在那里给她编辫子,手上的茧擦过她的后颈,透过彩窗的阳光斑斓如画;她便不怕了。她从堂兄血淋淋的指间褪下戒指,戴在自己手上,轻轻拍了拍宛马的脖子,拜托你,再快一点。


亮银打的皓月恰在夜天皎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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